谢谢还没取关我的大家,揪咪

【双龙】分岔小径的旅行者(下)

(接

  * * * 

  我从阁楼里取出了父亲的皮箱。他在穿着上像极了上世纪的英伦学究,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个老式的皮箱子,放在行李中特别得突兀。他常说我继承了母亲的相貌与审美,性格像他,古怪的爱好也像他。

  

  箱子上积了些灰,稍微一掸便在日光里扬起了尘。揭开捆箱的皮带,里面是他的公文包,几份手稿,一本当年最新一期的《Science》,还有一个小小的、天鹅绒面的盒子。盒子边缘夹着一张纸条:

  

  “送给十岁的荒。”

  

  我不知道他给月带了什么礼物。父亲支持着我的怪癖,总是会送给我各种各样精致零碎的物件,从来不曾叫我失望过。因为是正满十岁,这份生日礼物他一定是几经精挑细选过的。

  

  盒子里铺着丝绒缎面,中间嵌有单只宝石耳钉。我的双耳各有两个耳洞,平时就会带耳钉,偶尔会换成坠子。多数时候我只会带群青或黑色,但这枚却是非常清澈的蓝绿色,有点像浅水倒映出玄空的模样。它的颜色过分鲜亮,我总觉得戴在自己耳朵上颇为妖气,所以从来没有正式佩戴出去。

  

  我知道这是非常珍稀的宝石,它有一个说起来会让业内人士和女性疯狂的名字,叫做帕拉伊巴碧玺。纵使是我也明白他们的疯狂并不是无迹可寻,它足够精致,足够闪耀,也足够美丽。父亲的预料无误,我非常喜爱它。

  

  或许一目连所言非虚,我至少改变了这枚宝石耳钉的未来。梦中它随着南极洲的温盐环流漂动下沉,永远葬于大西洋底;而事实上,耳钉现在就在我的手中。我相信光子只是因为在它原先的路径上多出了我这个障碍,于是选择了新的一条符合费马原理的光程,最后到达了同一个目的地。但是一目连显然认为从我决定干预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改变了世界线,我自行分岔出一条小径,与原来的那条慢慢背离。只是两条小径之间的夹角很小,在短时间的大方向行进里不会有显著的差异,以至于我错误地觉得未来并没有改变。我把他从黑名单中放了出来,看到他难得的用文字滔滔不绝地与我辩论:未来像下落的雪片一样,一阵风都可以影响到它降临人生中的地点。

  

  末了他与我说,整块宇宙是碎裂的,未来可以改变,永远应怀有希望。我以为他的观念陈腐又盲目,尼采的话盘旋在我脑海中,我想,无法看到未来的人会用这种方式避免绝望。

  

  可是一目连至少说对了一件事。选择交易诠释能够让我变得疏离冷漠,不会被强烈的自责压垮。

  

  我终究还是下定决心道歉,诸多理由之中包含了他不知道的那场误会,不过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一目连依然在我们两个人的铁道站,他想办法生起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炉子,火上正在烤着年糕。我寻思起他平时是怎样轻易地向我说出道歉的,这时他仰起了脸,仿佛他一直在等待我似的。

  

  “快熟了。”他轻松地说。

  

  看着他的脸,我意识到我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想要说的话也自然而然地脱出口了。

  

  “我来向你道歉。医院的那次,我以为你要动我脸上的伤。”

  

  一目连耸了下肩。“是我自己习惯不好,也难怪你反应过激。”

  

  “后来我着手准备葬礼,耽搁了道歉的契机。”

  

  “你不用介意,我也在和你置气。”

  

  好像我每说一句,他也要跟着感到抱歉一样。我们这样一来一往如同在争相忏悔,如果有神父在场,恐怕会一头雾水。最后我们彼此都没话说了,只好看着对方的眼睛。

  

  ——眼睛真的是人身上最灵动的地方。

  

  他的颊上又泛红了,我也觉得脸有些烧。一目连匆忙移开视线转而去拨弄年糕,掩饰地说道:

  

  “年糕要烤焦了。”

  

  我抓过他的手腕,拉着他面对着我。心口的榕树像是化作了嚣张的活物,在我胸腔中擂鼓。我忽然因为自己不善言辞而郁卒起来,闷闷地说:“打耳洞去吧。”

  

  “啊?”

  

  “送你件东西,算我赔罪。”

  

  “我不用你赔罪。”

  

  “我想送你,收下就好了。”

  

  一目连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想送我什么?耳钉?”

  

  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枚宝石耳钉,特意没有放在天鹅绒盒子里带来。我让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手掌中央,哪怕在昏黑的夜色里,就着一点点碳火炉的光芒,帕拉伊巴碧玺的璀璨也是举世无双的。我似乎能察觉到一目连屏住呼吸审视着它,充满了对美丽事物的敬畏。

  

  半晌他怅然地问我:“这很贵吧?我不能要。”

  

  “你当作饰品店里买的就行。”

  

  他皱起了眉。“它看上去至少上万日元。”

  

  ——少猜了两个零。

  

  我不想和他纠缠这个,握着他的手腕向他再次宣布:“走吧,打耳洞去。”论固执我是不会输给他的,这是我的决意。他和我僵持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微笑了起来。

  

  一目连摊开手,对我说:“让我看看它。”

  

  我把耳钉放在了他的手心,他却忽然双手抓住了我,右手与我掌心相抵,隔着宝石耳钉,我们手指交扣。

  

  某样银色的东西贴着我的脸侧掉落在月台上,发出“当啷”的脆响。那是我右耳戴着的一只环状耳钉,它脱落了下来,在水泥平面上旋转震动着。

  

  一目连收起了手,眯着眼睛仔细地对光研究着蓝绿色的宝石。我摸了摸自己的右耳,果然,原先的两个耳洞只剩下了一个。

  

  ——这家伙又这么干了。耳洞也算是伤口,被他讨巧骗走了,他似乎在偷乐。

  

  “把它给我。”

  

  “这么快就后悔了?”

  

  我从他手上不由分说夺下耳钉,端正他白皙的面孔,撩开他遮盖半脸的刘海。他的耳朵小巧可爱,轮廓飞着粉红,耳垂上多出了一个他新鲜窃取来的小洞。我退开宝石的耳堵,让银针小心地扎透了它,固定在了一目连娟秀的耳下。

  

  他紧张的吐息钻进了我的衣领中。为什么他的呼气好像在颤抖?

  

  我扶着他的肩膀,用指节抬起他的下巴欣赏我的杰作。他的目光瞿然羞赧,帕拉伊巴碧玺半遮半掩藏在樱发的后面,幽邃寂静,像是一目连失去的右眼。

  

  “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准从我身上拿走伤口。”

  

  ——“我不想你替我承受伤害”,这话说出来有些奇怪,我只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他咬住下唇,好像真的深思熟虑了一番。

  

  “那好吧。刚才是最后一次了。”

  

  我伸出了小指,他有些茫然,于是我只能自己勾住了他的小指。这样就算是结下约定了。

  

  碳火发出了细微的“哔剥”声响。最终那晚我们谁也没有吃上年糕,它烤成了两团焦糊,好似煤铁。

  

  * * *

  

  自我发现能够觑见未来后,我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死去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人生来就扎根在本性中的对于死亡的好奇和恐惧,我自认为已经克服了后者,但依然无法抑制思索。

  

  久病的人和瘾君子对于死似乎更有亲近感。一目连读诗集的时候,我偶然也会看上一两眼,因此产生了这种笼统的概念。济慈的《夜莺颂》写的很妙;实际上,我对于柯勒律治更感兴趣。

  

  《古舟子咏》是这样的:上帝将指引人类走出迷津的信天翁送到了陷于困境的船上,在它招来南风破除冰雪后,水手反而用弓箭把它射死,于是惩罚降至。渡尽劫波后,只剩下当时的凶手一人背负着无穷愧悔活了下来,因此不断向人布道这个故事。

  

  我觉得有趣极了,它把人类的愚蠢刻画得入木三分,却依旧给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结局,期盼人类自省。如果让我来执笔的话,公正的死亡不会饶过任何一个有罪的人。

  

  没错。终结应当是最公平的目的地,就算我自己也不例外。

  

  我的死亡发生在我念高三时普通的一天中。俯视着看到将死的自己是一种很怪异的体验,但我十分确认那应当就是我。具体的惨状我就不予描述了,总之,我发生了车祸,受伤程度和出血量足以致命,时间是在傍晚。很多人低着头围看着我,但是没有一个人敢移动我的身体;有人在打电话,有人掩嘴惊呼,救护车大约在路上,我撑不到它赶来了。我仰面朝天,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其实,当这个梦终于来临时我反而有一种解脱感。每次入睡前我都要向假设存在的神——有时是希格斯玻色子——祈祷,让我不要看到一目连的死。我的祈祷应验了。

  

  这并不是说我向往死亡。虽然预知死亡是件严肃可悲的事情,但我的生活却是十分温柔的。老师们委婉暗示过我几乎坐拥一切使人妒忌的要素,即将拥有无限光明的前景。家庭对我来说可有可无,因为这薄凉的世间只有一人值得我牵挂,他是所有美好的化身。

  

  一目连一直戴着我送他的耳钉。他把刘海梳得薄了一些,这是我的要求,我喜欢看他带着蓝绿宝石。

  

  我不否认我对他的感情早就超出了友谊的范畴。也许在银河铁道的那一晚,也许更早,我已经爱上了他。我自己看来是非常坦荡的情感,不过我不想把个人意愿加诸他的身上,所以从来没有挑明过,我原以为可以与他共同度日至少到大学毕业,但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一目连应该要花一段时间重新适应孤独,习惯我不在的日子,然后怀抱着他对未来的希望坚守下去。

  

  他会一个人抱着精装版的诗集、文库本的小说坐在旧时的月台上,等待我乘坐的银河列车通过他头顶的星空吗?还是说他仍然会带着双份的便当,静候在无人会归来的天台呢?我知道他是个极其擅长等候又固执的人,他一定会等我回复他的早安。

  

  想到这里,我心间的某处涌起了甜美的酸楚。

  

  此时我比以前任何时刻能更理解父亲的立场——既然知道自己会过世,那么必然希望自己爱的人选择相权之下痛苦更少的选项。我认为秉持多世界诠释观念的一目连会相信,在毗邻的平行宇宙中活着另一个没有遇到车祸的我。在那个时空里我们能够永恒。

  

  我拾起了书桌上压在课本下面的一张宣传画。某个小型的星象博览会来到了本地,只展出三天。记得一目连接过宣传画的时候不无遗憾地对我说:“难得我家人都出去度假了,可惜撞上了工作日。”

  

  最后一天的规划就这么决定了。

  

  只是行程开始前还差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我摸着下巴,掏出手机点开了邮件的界面。

  

  * * *

  

  我不明白继母为何没有离开这个家。她找了一份工作,投身于忙碌中,晚上会回家做饭,周末整理内务。我们之间永远保持着尴尬的沉默,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十余年也没有改变这一点。意识到我再也不会回到这栋房子里时,我突然觉得十分怀念,走至门口的行道树旁,我第一次回过了头。

  

  继母站在厨房的窗子后面凝视着我所在的马路。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目送我的,大概她只是在目送重叠在我身上的月的影子。今天一定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但是不会再有下次了。

  

  在行道树下,我犹豫了一会儿,仍然选择了没有道别的离去。

  

  把一目连带出学校比我想象中的容易。他听我说要逃学去看博览会,虽说吃了一惊,但还是马上就同意了。我们逆着上学的人群,正大光明地从校工身边走过,一路走出了校门。有一些人会对我们侧目而视,我猜多半是由于我的身高。

  

  早间的电车非常拥挤,平时上下学都是步行或者骑车的我对此几乎算得上毫无体会。我左手抓着电车吊环,右手在狭窄的车厢里撑开一人的空间,揽着一目连的肩膀。他到底是男孩子,要够到吊环还是很容易的,可当他站在我身边时,我潜意识里总觉得他需要被保护。可能是因为他带着仿佛永远都好不了的伤。

  

  ——在我走后,谁来保护这位保护者呢?*

  

  一目连被我环着有些不太自然,试图推开我的手。他压低声音凑向我问:“感觉有点奇怪?”

  

  我也一本正经地用那种耳语的气声回应他:“小心摔跤。”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右耳的宝石在他的发间闪烁着。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瞥开了目光。

  

  即便是工作日,博览会的场馆中还是有很多人。虽然与几十年前大阪的万国博览会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也足够热闹了。电子屏上滚动着一些关于恒星与行星的简单知识,玻璃大厅的正中央摆放了一个巨大精美的银河系沙盘,它静静地旋转着,在射影灯的作用下泛着奇妙的雾气一样的光。

  

  一目连兴致勃勃地翻看着简介的小册子。下午会开放体验馆,上午则是天文科普和各种星象仪的展览。有的仪器看起来十分古老,有的倒过于科幻了。某一个展区里不可避免的提到了人们对于未来科技的前瞻,而真正看过未来的人是不会说出口的。

  

  等待入馆的时间里我与他漫无目的地转悠着,隔着玻璃观望那些精致摆件。在假日以外穿着校服闲逛的学生并不多见,不过一目连似乎对于偶尔特立独行一下非常受用,手指随着场内的轻音乐慢慢打着节拍。他的虎口上贴了一块创可贴,我回忆起了第一次与他相遇时候的事情。

  

  中午吃的是蛋包饭。午饭装在蓝色的便当盒里,上下两层装满了不同花样的可口食物。他会细心地把香肠切出章鱼脚来再油炸,蔬菜的配比也很合理,蛋黄酱的热量能给人带来幸福感。

  

  所谓体验馆大致分了好几个功能厅,类似于星间漫游和历史神话等等主题。我们选择了人相对较少的那个展厅进去。房间修成了一个大圆拱形,没有照明,迈进来关上门时光影切换,我一度怀疑我错误地进入了Vantablack制造的球体中。等眼睛适应黑暗后,我注意到地板做出了土地凹凸起伏的样子,铺上了绒毯一样柔软的假草。我第一时间抓住了一目连的手腕。

  

  “你怕黑?别担心,我在。”

  

  他误解了我动作的含义,反而认为是我在害怕。他翻转手腕勾住了我的手指,我们慢慢转成了握着手的姿态。一目连牵着我走上了一个人工堆起的缓坡,那里摆着一架无人使用的望远镜样的仪器。在整个房间里还有很多架这种设备,游客们聚在望远镜前兴奋地私语着,窸窸窣窣,人影攒动,还真有几分仲夏夜观星的气氛。投影仪工作了起来,把星空的景象投射在穹顶上。

  

  我默默注视着站在炫丽银河下一目连。他专注地摆弄着望远镜,没有察觉到我的视线。在科技的放大下,星辰拢覆四围、垂至山野,铺天盖地似的拥了上来。宇宙是静谧的,但无疑亦是吵闹的;每一根琴弦都在奏鸣各自的乐章。没有东西会消失不见,只是换了另一种形态游曳在宇宙里;我不禁在想,或许我会成为暗物质的一部分,永远地守在我的星星身后。

  

  一目连冲我招了招手。他指着望远镜小声地说:“你过来看看这个。”

  

  我凑了上去——原来这并不只是普通的望远镜,应当说是连着主机的微型电脑,镜头中看到的星象可以在用户界面进行放大旋转,还配有简单文字。做出这样的包装大概只是为了制造噱头而已,但不得不说,氛围营造得很成功。

  

  “人类。”我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我让开了身子,把一目连重新推回望远镜前。

  

  “你不看?”

  

  他扶着镜筒,略有些诧异。

  

  “我看投影就行,我不需要注释。”

  

  他皱眉瞪了我一眼。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话好像会产生歧义,其实我只想表达自己并不关心它们的名字,并不代表熟知,但在他人听来好像是我在得意忘形。

  

  一目连不说话了。他把脸贴在了望远镜前,调焦一样转动着按钮,忽然问我道:“你知道Regulus吗?”

  

  我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他指的应该是狮子座里最明亮的那颗恒星。

  

  “狮子座的α星,名字的意思是‘王子’,又被称为‘狮子的心脏’。它是王者的星星。”

  

  一目连满意地微笑了起来。

  

  “你果然知道的很多。”

  

  “凑巧而已。”

  

  “哪会有这么多巧合?”

  

  事实上确实是有这样的巧合——在万千星海中我们看到了同一颗星。可又不能完全称之为巧合,这个事件早就注定记载于我们各自的闵可夫斯基时空里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保持镜筒的角度、径自弯下腰来看向了镜中。视野里的星星被一些线条连成了星座的形状,正中就是那颗蓝白色的亮星,边上标着它的名字,还有几行简介。如果真正抬头望着夜空,我恐怕并不认得出来,此时它却无比亲切,像是隔着岁月遇见了故人。

  

  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离开目镜时,我发现一目连正呆然地看着我。他和我视线交汇了,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忙别过头去。即便周围笼罩着黑暗,我也能假想出他红了耳尖的模样。

  

  像是要掩饰尴尬似的,他轻咳一下开口道:“荒你……有没有人说过你睫毛很长?”

  

  我心里一冲动,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俯向他,吻了他的嘴唇。

  

  “看清了吗?我的睫毛是不是真的很长?”

  

  一目连眼睫翕动,抿住嘴唇,不回答我。

  

  “没看清的话就再来一次。”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捂着面孔。

  

  * * *

  

  返程的电车上我与一目连谁也没有说话,而下车后我们便钻进了小巷子里继续忘情地接吻。谈不上什么吻技,只是热烈地亲吻着对方,舌头交缠,牙齿粗暴地碰撞在一起。我埋着头,他踮起脚,就这样还是让我们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于是我索性抱起他抵着墙,让他坐在我支起的腿上。一目连环着我的肩,用力地回吻我。

  

  我积蓄了所有的热情来对待这场一生只有一次的爱恋,而他同样也是这样,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幸运了。我萌生了悔意,忍不住假设自己提前表白心意的话会是怎样的情形。

  

  我们断了那个绵长到几乎破碎的吻,一目连喘着气,他的嘴唇红润得像是要滴血。他抚摸起我的脸,试探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说:

  

  “今天我家人不在……”

  

  我用嘴唇捉住他游移的手,吮吻着他的指尖告诉他:

  

  “我知道。”

  

  “那我们——”

  

  他的话被一通恰好打进来的电话掐断了。我放下了他的身体,好让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目连显然非常扫兴,他拧起眉头看着屏幕上的未知来电,还是接了起来。他的表情慢慢变得僵硬又茫然。

  

  我完全清楚电话的内容。那头自称是某市的某某医院,有一家四口在自驾出行中遭遇追尾事故,紧急联系方式就是这个号码。我确切地知道他家人出游的地名,于是选定了一家私立医院,甚至准备好了某个医师的名字以备一目连问起。可他居然没有想起来要问,被晴天霹雳打得措手不及。

  

  这是他的软肋。我料定即便一目连是他自己家庭中的局外人,他也还是无法割舍对他们的爱。我与某个同学打赌,叫他在今天放学后实行这个整蛊计划,他没多想就同意了。我特别叮嘱他要使用不显示号码的公共电话。无论如何,在今天夜幕降临前我都要把一目连送到尽可能远离自己的地方。

  

  电话挂断了。一目连垂下了手,他困惑地抬起了头,对我重复了一遍我自己编造的谎言。他是没有他父母的手机号码的,因此无法核实。

  

  我装出沉重又冷漠的表情问他:“你要去看他们?”

  

  “……是的。如果他们把我当作紧急联系人的话,应该会希望我过去。”

  

  “你去把他们的伤都揽在自己身上吗?”

  

  “我有分寸。”

  

  我不再阻拦他,甚至暗中希望他快些离开我的身边。分明前几分钟还如胶似漆,但是只能到此为止了。

  

  一目连忧愁地盯着我。我握住了他的手,像他最喜欢做的那样十指相扣。我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他也回握着我。

  

  “我送你去车站。”

  

  “就这样一直牵着手吗?”

  

  “嗯。”

  

  我们走出了巷道,一路上都维持着牵手的姿态。更多人对我们投来或善或恶的目光,我能够全数坦然接受。一目连心有旁骛,全程不发一言。我送他到了检票窗口前,他需要直行,而我则要右转。

  

  临别时分毫无浪漫可言。他勉强撑起一个微笑,对我说:“等我回来。”苦思良久我却也无法得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只是开口道:“你要珍重。”

  

  我想吻他。吻一个走向谎言的他。我素来厌恶撒谎,却不得不这么做。一目连的背影最后消失在了人潮中。

  

  我独自一人走向了我既定的未来,走向我的死亡。

  

  一个希区柯克式的故事。

  

  * * *

  

  救下那个突然冲到路中央捡洋娃娃的女孩时,我的脑海里飞速闪过了唯一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了。小女孩跌倒在水泥地上,惊叫大哭了起来,车轮压上我的胫骨,将它轻易地折断,又贪得无厌的碾过我右边的半身。我的肋骨可能断了好几根,幸好没有扎破我的肺,好像戳在了其他什么地方。一只眼睛挂上了血幕,我的头颅里是不是也出事了?

  

  我在流血,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只剩下了极端疼痛的脑袋。有一些行人驻足,他们开始拨打急救电话,嗡嗡声像耳鸣一般聒噪。幻觉出现了。我看见了名为Regulus的星星和鱼,我看见尚在念小学的月抱着路易在草地上合影,我看见父亲亲手把天鹅绒盒子放在我的手心里。我更多地看见一目连——他系着绷带的胳膊,他樱花色的头发,还有他的绿眼睛。他在铁道,在天台,在岔道口,在星光里同我接吻。

  

  然后我看见了他流泪的样子。我努力睁开重影的眼睛,从血雾里辨认他的模样,意识到这并不是我的幻觉。本该坐在蓝色特快上离开这里的一目连出现在了绝对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他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上。我分辨不清闪着光的到底是我送他的耳钉、还是他生来的漂亮眼睛。

  

  一目连撩开沾了血而黏在我额头上的刘海,像告诉我秘密一样低声说:“我在站台上才想起来,电话里听到的是五点的火车声。”

  

  五点的火车。对了,在旧铁道站外确实有一排公用电话,我的共犯一定是去了那里,却没想到刚巧在五点整给一目连拨打过去,把我们听过无数次的火车声也一并传达给了他。

  

  我想开口,喉咙却被血沫堵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咝咝气声像是气流通过我空荡荡的身躯。我好像真的不擅长撒谎,唯二的谎言都能被识破。

  

  他的手滑入了我的手掌中,像我们别离前那样紧紧交扣,我很想推开他,甩开这个致命的牵手,但是我使不上力气,如傀儡一般任他摆布。

  

  “抱歉,我要毁约了。”

  

  一目连低下脑袋吻着我,血液经由我的嘴里渡入他的嘴里,不知何时变成了他的血。

  

  头晕目眩。白光在我眼前无尽地展开,我的心跳和呼吸慢慢归于无,又慢慢复苏。长吻结束时,我听见一目连温柔地同我耳语道:

  

  “我在另一条小径上等你。”

  

  这之后,无论我再怎么用力地握住他的手,那只手都没有回握过我了。

  

  一目连偷走了我的死亡。

  

  * * *

  

  如果真的按照交易诠释的理论来解释,一目连过去会替我死去,未来也会这么做。但是我的整块宇宙确实是破碎了——我还活着。

  

  我依然在梦中做着死亡的观察者。只不过,我开始试图每次都改变它一点。虽然这在避免死亡上毫无用处,可我却能得到些许的快慰。按照一目连的说法,我每次都把我的小径调整了一个微不可察的角度。他到最后依然抱着浪漫的幻想,如果我一次次重复这个改变的动作,那我最终或许可以和当时在岔路转角的他再度相遇。

  

  也许这就是让我预见死亡的意义所在,我现在明白了。

  

  虽然这样可能意味着时间旅行——我干预了过去的选项。霍金认为自然界总有办法阻止人类改变过去;尼文据此创作的小说中写到,有人造出了时光机器,却发现此时超新星爆发,宇宙决定毁灭他以维护秩序的存在。

  

  蒂普勒提出了诱人的欧米伽点理论。宇宙是闭合的,在临近无穷时,生命会扩展到整个宇宙,并在其终点所有人都能复活。

  

  无论是被宇宙毁灭也好,还是让多世界合并也好,我并不在意。因为一目连会在某条小径的尽头等着我,而我一定会找到他。

  

  我坚信。

  

  End.

  

  *谁来保护这位保护者:仿写的句子,原句是尤维纳利斯的“谁来监视这些监视者们”,“Quis custodiet ipsos custodes?”

  

  *希区柯克指的是他的短篇小说《向自己说再见》

  

  *《银河铁道之夜》建议看原文,文章中的概括可能产生歧义。套用书评里的一句话:孤独的人最温柔

  

  *理论知识大多来自《你一生的故事》和《未来闪影》,乙一的《伤》提供了一目连能力的灵感

  

  

!!!既然标题叫分岔小径,点此查看彩蛋!!!

2017-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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