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还没取关我的大家,揪咪

【双龙】分岔小径的旅行者(中)

(接

  * * *

  我犹豫了很久是否应该让一目连知道我的秘密,最终决定透露给他冰山一角也无伤大雅。只是我并没有想到当我们一道走出校门时,他问我的问题是:“费马大定理是什么?”

  

  这就像是精心准备了一篇演讲稿结果临时接到通知要改成歌唱比赛一样。我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他谷歌就能搜索到的答案。

  

  他点了点头,托着下巴重新开始思考课上的问题。

  

  “没有别的问题了?”我忍不住问。

  

  一目连面带讶异:“没有了。不过我要自己琢磨一会儿,不懂的地方还是要问你。”

  

  我暗自腹诽这多半只是老师用来刁难学生的惯用伎俩,根本不需要较真。但同时我又意识到他可能是我见过最较真的人之一。我不打算尝试动摇他的意志,关于“他是否会想明白那道题”,这个事件就相当于是薛定谔假想的盒中的猫,其结果早已注定,只是有待与观察者的眼睛进行一次交易,让观察者确认该结果,同时也让这个结果维持被观察到的、二择一的状态。

  

  我感到有些无聊。好在他并没有沉思特别久,便有些沮丧地叹着气说道:“我好像真的不擅长理科。”

  

  “那又如何,反正做小熊便当不需要用这个定理。”

  

  他难得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在记仇吗?”

  

  我撇了撇嘴。每当我不动声色装作生气时,一目连的眼里都会浮现出笑意,这次也不例外。他安静地走在我的身旁,悠悠地岔开了话题:“你是不是以为我要问你蛇的事情?”

  

  “倒是没想到你会问我费马。”

  

  “我本以为是你视力比较好,不过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吧。”

  

  反倒是他掌握主动权的样子,我有些许不悦,于是换了个刁钻的角度重新切入对话:“我要说的是费马原理。”

  

  一目连果然被我搞糊涂了。他微微侧着脑袋,真诚地问道:“你是在欺负我的国语水平,还是在欺负我的理科水平?”

  

  “我没打算欺负你。费马原理是光学原理,指的是定点之间的光只走光程极值的路径。”

  

  他摆出了一个“哦”的口型,却写了满脸“那能怎样”。

  

  “虽然可以从积分的角度进行解释,但是你设想一下,光子在确定自己的路线时,已经知道了它的目的地,并不是它先选择了某个路径,然后才到达了那里。”

  

  一目连把手提包换了一个手,并不开口,只是聆听。

  

  “未来和过去其实没有绝对的差别。每一个光子都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最终又会被什么东西吸收。”

  

  “你好像很确定未来只有一种可能?我听你说过类似的话。”他指的就是我很久以前同他讲的、我独创的幻灯片理论。

  

  为了避免多费口舌赘述我的经历,我决定直接跳到结果。

  

  “我确定……就像今天的蛇那样。”我停下了脚步,不知不觉中我们又已经走到了别离的路口,这一定是十分戏剧性的场景。

  

  我定定地凝视着一目连的绿眼睛,不希望在里面看到一丝怀疑的神色。

  

  “——因为我能预知到一部分未来。”

  

  * * *

  

  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热衷于做出各种阐释以便他人理解。所有人类都对未来抱有极大兴趣,以至于他们孜孜不倦地做出新的展望。一目连自然也不例外。

  

  他相信了我。就像所有超级英雄电影中主角的凡人朋友那样,满怀好奇,小心翼翼。在我告诉他我只能看到未来的死亡时,他沉默了很久对我说:“你能看到我什么时候会死吗?如果你看到了,请不要告诉我。”于是我又得向他解释我只能看到即将发生的死亡,他仍然看上去有些不安。

  

  “只要你别管闲事,心血来潮转移别人的绝症就行了。”

  

  “我有分寸。”

  

  而这么说着的一目连在穿过公园时看到了坐在沙坑边上嚎啕大哭的小孩子,还是忍不住跑到跟前,握着他的手告诉他:“什么都不用怕。”

  

  一目连蹲在地上目送着小男孩的母亲把他接走,临走时,那孩子对他挥了挥手,他悄悄地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男孩笑了,趴在母亲的背上,也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指抵住嘴唇,眼睛闪闪发亮。

  

  夕阳落下时,一目连的粉色短发总是显得柔顺而梦幻,而他身边的沙砾也晕着模糊的金光,像极了《撞车》中的过曝场景。

  

  我站到了他身边,他仰起头,似乎是觉得金辉刺眼,于是一手遮着阳光,一手探到我的面前。他的手心上放了一粒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硬糖。

  

  ——这家伙在向我炫耀呢。

  

  我忍不住“嘁”了一声,伸手饶过他的腋下把他架了起来,他单脚蹦了两下,摇晃着抓住了我的胳膊。

  

  “好一个‘有分寸’。”

  

  一目连充耳不闻我话中弦外之音,从容地蹦跳到长凳前坐了下来。他把制服长裤挽到膝上开始检查伤势:看来那孩子跌破了膝盖,还扭伤了筋骨。

  

  他用湿巾开始清洁伤口,我看不过去了,从包里摸出碘伏递给了他。

  

  一目连冲我眨着眼睛。“你还随身携带这个?”

  

  “我打硬棒(*硬式棒球)啊,有时候会受伤。”

  

  “谢谢,”他接了过去,取出棉球为伤口消毒,“帮大忙了。等下我要去趟医院,你先回家吧。”

  

  这种纯粹自作自受的事情我本来也不想插手,就算他不说我也会自己回去的,可他既然这么说了,反倒显得我有些绝情。

  

  我托着下巴打量着他。“你打算怎么去?就这么跳着去医院吗?”

  

  他点点头。“运气好的话,会有好心人愿意载我一程。”

  

  “……你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吧。”

  

  一目连用微笑搪塞了过去,想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我们学校的棒球队原来是打硬棒的?这么说的话,你打算去甲子园名门学校吗?”

  

  虽说打硬棒的校队很少,而且大多是为了与甲子园接轨,实际上我加入棒球队时并没有怀着打职棒的理想,纯粹只是想在放学后找个借口离开家而已,不知不觉就成了队长。

  

  “我的未来蓝图上应该没有这项安排。不过,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顺其自然让它发生而已。”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荒。”一目连轻声地说道。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太轻蔑:“那你喜欢什么说法?”

  

  “我不知道,”他快速地看了我一眼,“我……该去医院了。”

  

  他扶着椅背站了起来,瘸着走了两步,单脚跳向了马路。我一抬头,一件光灿灿的东西落在了我的眼底,原来是小男孩送给他的水果糖。

  

  一目连已经过了马路。他比划着,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又指了指手心,见我不懂才提高了声音告诉我:“谢谢你的碘伏,糖给你了。”

  

  我又看了一眼捡起来的东西,确定了它只是包着漂亮玻璃纸的廉价硬糖,并不是什么粉色宝石。我还是把它握在手里,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它的主人。

  

  一目连扶着树奇怪地盯着我,我皱起眉,揽住他的腰让他靠在我的肩上。

  

  “你还有训练吧?”

  

  “迟一些也没事。我想问你……”

  

  “什么?”他的声音几乎贴着我的心侧,不知为何我紧张了起来,明明我要说的只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你想看棒球吗?现场实况的那种。”

  

  他停下了步子,低着头用指节摩挲着自己的嘴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以为他的耳尖有一点微微发红。

  

  “嗯。我很想看。”

  

  八月盛夏的末尾,我们学校的棒球队以11-6的成绩打赢了联盟决赛。我的队友们拿着大旗在绿草地上游行、挥舞棒球帽致意。在起立欢呼的观众里,我看到了不停鼓掌的那个粉色头发的身影。

  

  我向他举起了奖杯。

  

  * * *

  

  我拒绝了两三次棒球强豪学校抛来的橄榄枝,他们无一例外地将我视为剑指甲子园的预备军,我懒于回复,最后直接念了本地的老牌高中。

  

  一目连也同我一道。虽然不在一个班级,可是他依然带着两人份的早餐和午餐上学。通过某种方式我配到了天台的钥匙,有时我们坐在微风吹拂、晨曦暧昧的天空下,慢慢享受着尚有余温的食物。他的手艺比中三时候更好了,甚至还学会了烤西式糕点。

  

  学校是在明治时代建立的,距离不远便是旧铁道站。站外有一排老旧的公用电话。铁道国有法颁布后不久,这里就慢慢没落了,等到新干线时代来临,就只剩下了一天仅有一趟的老式货运火车开过窄轨铁路。大多数时候,旧车站都是封闭的。

  

  于他人封闭,却向我们敞开。不打棒球后,这里就成了我消磨时间的地方。虽然我从未过问,可我也知道一目连在他的家里过得并不幸福。他有一个八岁的妹妹,还有一个五岁的弟弟。按照这个年龄算来,他意外丢了一只眼睛后,他的父母几乎立刻决定再要个孩子了。在这样的家庭中,他注定是个局外人。

  

  最初发现铁道站秘密的就是一目连。他带我来到围网的某处偏僻角落里,拨开野草,一个勉强能够通过一人的破洞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它的边缘已经生锈变暗,似乎在几十年前就是这副模样了。

  

  一目连轻松地说:“我上次在这里看见过一只兔子。找了一圈,就发现了这个洞。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是不会钻的。”绝不。

  

  “我想也是。”他说着俯下身子,谨慎地匍匐在地,低着头挪动身体,一点一点钻过了铁丝网上的大洞。过到另一边后,他起身只看了我一眼,就迈开步子沿着围网跑走了。

  

  我蹲下身子盯着那个边缘腐朽的洞——绞紧的粗厚铁丝上面似乎还留着爬虫的粘液。绝对不。

  

  正在我进退维谷时,一目连神乎其技地出现在了我的背后。他抱着双臂,神情看起来颇有些得意。他背后约摸二十米远的地方不知何时开了一道小门,显然他正是从那里又走了过来。

  

  “来吧,爱丽丝。”一目连一本正经地向我伸出了手。

  

  我眯起眼睛,我的名字无论怎么念都不会空耳成这样的。

  

  “不愿意进兔子洞的爱丽丝啊。”

  

  也许我做出了很精彩的表情,让他一下子笑出了声,又赶忙遮住嘴巴努力收敛,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复过来。

  

  “对不起,失态了。”

  

  “你也知道啊。”

  

  “对不起。”

  

  我总觉得他比初遇时要快乐了许多,偶尔还能听到他哼着跑调的曲子。不过他一旦发现我在听,便会立刻停止。

  

  后来,我们在门上做了个机关,就不必每次都要爬到里侧去开门了。

  

  我们在旧月台上用长凳拼起了一张矮桌,他从家里带出了两个坐垫。寒冷时甚至准备了铜壶和碳火。通常一目连会先温课,然后开始看小说,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则是百无聊赖地做着运算。情理上来说,这些都是更适合在家中进行的项目,想要聊天也可以通过手机联系。

  

  但我喜欢铁道。

  

  我喜欢精巧美丽的物件,也喜欢像铁道这样恒定的东西。它无限延伸向遥远之处,笔直的、弯曲的、交叉的、并行的。铁道拥有有序的轨迹,让每一节车厢都驶达它们应该存在的位置。就像关于未来的物理定律一样质朴。

  

  面对铁道以目力之极眺望它的消失之处,总能够让我心绪平静。大概并非是我错觉,一目连也对此有着共鸣。不看书的时候,我们在铁路路基上并排散步,虽然很多次我们二人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我却能感受到心照不宣的欢愉。磨损的枕木,道旁的野草,偶然误入的动物。

  

  只有一点要注意,那便是要在五点前从轨道上下来。每一天的傍晚五点整,会有唯一的一班集装箱火车从这里通过,向来都是正点。

  

  我们做了很多浪费生命且愚蠢的事情,其中一件便是猜火车。当五点的火车轰鸣着出现在视线远端时,我与一目连打赌竞猜第一节集装箱的颜色。或是我对,或是他对,或者我们都猜错了。猜完后我们共享他烤箱里做出的赌资。

  

  “你会不会梦见被火车压死的野草,然后趁机偷看到集装箱?”

  

  他吃完了玛德琳蛋糕,抱起双腿,脑袋侧枕着膝盖望着我,这样问道。

  

  “这样作弊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他温柔的绿眼睛里带上了笑意。

  

  “安全感?”

  

  ——真是不知所云。

  

  一目连开始读博尔赫斯。他把其中书页上折了一角的短篇故事推到我的面前,是《小径分叉的花园》。我快速地看完了,意识到他倒是会喜欢——事件的所有可能性都包含在了一个巨大的花园中,每一次选择只不过是分裂出其中一条小径。无穷多的未来与无穷多的时间分岔交错。

  

  这是典型的多世界诠释理论,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平行宇宙。在千禧年前的量子力学界成功动摇了主流观念,至今仍然长盛不衰。

  

  他的目光沉着坚定,补充说:“我们都是这座花园里的旅行者,不停地遇到岔道,不停地做出抉择。

  

  未来不会是无法改变的。我相信我们一定拥有自由意志。”

  

  或许我真的永远也无法理解这样的浪漫主义。诚如尼采所言,希望会延长人类的痛苦。宇宙的琴弦(*弦理论)永远是客观冷漠的独奏,我不会对未来寄托幻想,此时却突然不想再驳斥一目连了,因为我知道那究竟是枉然。

  

  * * *

  

  经年过后我再次梦见了身边人的死亡。是月。我与他并不亲近,从未有过手足感情,路易意外去世的那段日子里他或许真诚地恨过我,但他最后还是放下了。我早就认为月过于圆滑,其实这大概就是成熟的表现。

  

  月在某市念大学,即使在当地租了房子,暑假末尾也还是回来住了一段时间。因为有了稳定交往的女朋友,所以不再参加联谊,仅和高中时代游泳部的好友们相约出行。

  

  我在梦中见到他溺死于河川中。月不是爱好野泳的人,他素来接受的是正规练习。我看到他逆着夏季湍急的水流游到河中央,憋了一口气潜了下去。

  

  ——他在救人。

  

  搜救员在下游捞起了月被落水少年紧紧缠抱住的尸体。他有些浮肿,四肢有很多擦伤的痕迹,眼睛鼓突。生着这张面孔的男人现在正坐在餐桌前一边吃三明治一边摆弄手机,继母在洗碗池前听早间新闻忙活着。

  

  早餐是没有我的份的,国中开始我便不在家中用早点了。我站在楼梯上静静看着这对平常的母子。

  

  新闻里仿佛某种预告一般播报着夏季野泳的溺亡事件,继母停下了手上的活,用一种挑剔的口吻说:“游泳还是应当去场馆,现在的河水要怎样才能下得去呀。”

  

  月的嘴里填着三明治,他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一句:“游泳馆还好啦。”

  

  “游泳馆也不行。”我听见我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他们两人诧异地看向了我,而我自己也感到惊讶。

  

  “真是稀奇,我还以为你半年前患上了失语症呢。”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不忘打趣我。

  

  继母抿着她薄薄的嘴唇,耐心地打量过来,“游泳馆怎么了?”

  

  我快速地瞥了一眼窗外——天空阴沉,层云密不透光——“今天恐怕会下雨。不要出门比较好。”

  

  月愣愣的看了我五秒钟,“噗”地笑了出来。“你不知道游泳馆是室内的吗?”

  

  “……我也觉得你今天还是待在家里算了。”继母皱着眉,意外地同意了我随口扯出的说法。这或许就是女人的直觉。

  

  月把最后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多谢款待我吃饱了”。他站起身拿上了背包,顺便把牛奶一饮而尽。

  

  “你们在担心新闻的事情?都是下雨前的低气压在作怪啦。我要出门了,和他们约了半点见。”

  

  他不等继母有所反应,打开门旋风一样地溜了出去。我这才发现我是如此紧地握住了楼梯扶手,以至于整条胳膊酸疼了起来。无论我怎样向潜意识里灌输不变宇宙的暗示,告诉自己月终究无法逃避在今天死亡的命运,他临别时对我匆忙做出的一个鬼脸清晰地印刻进了我的脑海中,让我仿佛落入了彷徨之海。

  

  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我独自去了铁道站。孤身一人盘腿坐在枕木上,遥望无尽延伸到低垂天幕下的轨道尽头。

  

  野猫轻巧地跃入了我的视线。它盯着我,却不逃跑,悠然地同我擦肩而过,好像并不当我是活物。还有什么能够比预知不可被阻止的死亡更加让人孤独?父亲离开时我还太过年幼,如今更是倍尝了这种悲哀。我本以为我足够坚强可以保持理性与冷漠,但我到底不过是凡人。

  

  期间,我的手机似乎进了两通电话,我直接将它关机了,唯恐接到的是月的死讯。

  

  我翻身躺倒在铁轨上,然后,我看到了一目连。他站在我的头侧,弯着腰撑着腿观察我。

  

  “你果然在这里。”他说。

  

  我有些迟缓地意识到,先前那两通电话可能并非来自于继母。

  

  “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班级里的女生托我给你带情书。”

  

  “……她们觉得塞了我一柜子还嫌不够吗?”

  

  “你这烦恼会被骂奢侈的。”

  

  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随手拣起一颗石子在手中掂量着。我闭上了眼睛,厚重的层云天空像是一个巨大的涡旋眼区,长久凝视时,也产生了被某物凝视的幻觉。

  

  “你梦见了吧,死亡。”

  

  一目连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是谁?”

  

  “与你无关。”

  

  “……是你家人对吗?”

  

  不知为何,我实在不想看到他——起码不是在这样的时候看到他。我背过脸起身,单手撑地,本该轻松地跳起,却意外的双眼发昏踉跄一步,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来维持平衡,就这样握住了一目连的手腕。他也站着,趁机拉着我走下铁轨。

  

  在低血糖和低气压的共同作用下,我的意识一片混沌。如果他说出任何类似于“你为什么不去救他”或者“这个时候你引以为傲的理性去哪里了”之类的问话,我恐怕会立刻暴怒起来。可他真的是个聪明人。

  

  我们坐在月台的边缘,他把双腿荡在月台外,我依旧是盘腿。这是我最喜欢的眺望铁道的位置,从这里可以看见火车头从天地交界处出现。

  

  一目连往我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

  

  太甜了。可可应该是苦的才对。

  

  甜腻的糖精温暖着我的嘴,和我的胃。它流淌过我干涸的喉咙,一路烧灼。一目连突然牵起我躲到立柱后面,原来是五点的火车来了,这一次,我们谁也没有猜测第一节集装箱的颜色,只能听见列车呼啸而过,发出古老而陈旧的钢铁鸣泣声。

  

  初见的时候,他比我矮了大半个脑袋。如今他的头顶只能到我下巴的位置了。我足能够俯视大多数人,但是不会允许其他人走到离我如此接近的地方。

  

  这场雨终是没有落下来,夜幕降临前,反而云开见了最后几缕残存的霞光。黑夜与铁道向着无尽远处的天边延展,直到再也分不清界线。蝙蝠乱飞,月出于东方。

  

  一目连默默陪伴在我的身旁。他又摸出了一颗巧克力,剥开准备喂我,我推开后他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是我哥。”我最终妥协了。他知道我有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兄长。

  

  “发生什么事了?”

  

  “救野泳少年,溺水。”

  

  他沉默良久。铃虫的声音适时地聒噪起来,夏夜的风潮湿、温暖,亦万分妖娆。一目连从月台上跳下,站在了铁道中央,仰起头望着天空。他环顾一周,向上指着对我说:

  

  “银河。”

  

  “银河?”

  

  “《银河铁道之夜》。”

  

  我摇了摇头,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乔班尼在梦中搭上了银河列车,与他唯一的朋友康贝聂拉一道前去参加半人马座祭典。铁道通向宇宙深处。”

  

  “结局是什么?”

  

  “列车上的乘客都是通往幸福的灵魂。”

  

  “主角死了?”

  

  “死的是康贝聂拉。他为了救同学而跳下水,把对方推到船舷边,自己却沉了下去。乔班尼说,他想要拼尽全力为大家寻找真正的幸福。”

  

  我默不作声,最后也跟着他下了月台,走入星夜中。铁轨自我脚下无尽绵延,纵深千里接入黑暗,复又上折到穹隆顶端。空中虽有流云潜动,却无法遮掩繁星灿烂。银河里仿佛真的出现了这条铁道,构连诸多星座,永远不停地向宇宙的边缘铺就。

  

  这么想着,我似乎能看见稀薄的寰宇间驶出了一列旧式铁皮火车,其间的一节车厢里坐着月。他一面在做着剪报,一面熟稔地与邻座的旅人攀谈。他想必看上去有些苍白,像刚洗了头一样湿淋淋的。

  

  ——所有童话究其本源,不过是在残酷的现实中寻找继续信仰下去的理由,为一切的悲哀披上浪漫主义的纱。但是如果未来已然既定,我继续信仰下去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一目连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不知什么时候背对着他了。

  

  “在所有作家中,我最喜欢宫泽贤治。虽然他是个孤独的人,但他总是希望人类能获得幸福。”

  

  多可笑啊!我的胸膛激烈起伏着,银河铁道消失了,月也消失了。与此同时,另一种温柔的暖意贴近了我。

  

  一目连拥抱着我。或许是因为靠上我的脊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他用手按住了我的心口。

  

  “如果我能拿走你这里的疼痛就好了。”

  

  他喃喃自语地说道。

  

  * * *

  

  我去了继母传来简讯里的地址,是一家综合医院。看到语音信箱里的消息数量,我不难想象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

  

  一目连执意陪着我。

  

  我还在犹豫是否应该直接去停尸间,却发现根本不用担心这个。继母就垂头坐在医院花坛的边沿,她的身边站着一位年轻女性,妆几乎全掉了,仍然在默默地流着眼泪。

  

  应该是月的女朋友。即便身在外地,接到通知后也立刻乘坐新干线赶来了。而他的那位弟弟却不知道在哪里鬼混,关了手机,逍遥自在——继母恐怕会这么想吧。

  

  我来到了花坛前,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路易身亡的那个哑口无言的下午。我别无选择,只能说一句“抱歉”。

  

  继母抬起了头。她面无表情,已经不在哭泣了,只剩下那一双红肿的眼睛瞪视着我,眼神愈发锐利。

  

  “他救上来了一个孩子!又折回去救第二个了!我早就知道!”

  

  她愤怒,咬牙切齿,好像是我在水里缠住了她的儿子一样。

  

  “为什么不拦住他!早上你不是听见新闻了吗?”

  

  她嘶哑着嗓子大声斥责我,但却又似乎是在斥责她自己。我并不恨她,相反却觉得哀怜。

  

  “你怎么不说话?你这个冷漠无情的——”

  

  我的左耳响起了耳鸣,这之后才是皮肤的疼痛感,嘴角尝到了血液的腥甜。挨了一巴掌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来自一个刚经受了丧子之痛的女人。我想这下或许能够让她恢复理智,却忘了在场还有个多管闲事的人。

  

  一目连站到了我的身前。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美德,他总是能够无视尴尬的氛围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荒不是冷漠无情的人。”他清晰地说。

  

  我注视着继母的眼光如蛇信一般辛辣地扫过一目连的脸,内心一沉。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我的脸上,用诡异的、顿悟的口吻说道:“哦……你倒是对你结交的狐朋狗友有情有义啊?”

  

  我咬住了牙,不断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个绝望的妇女极尽所能地把自己武装得恶毒,籍此宣泄痛苦。一目连却是无辜的。

  

  他悄悄地向后抓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他也在忍耐着,他想把这个讯息传递给我。

  

  “我们走吧。”

  

  燥热的暑气拂过我发烫的脸颊,就像温水敷伤口一般催化起了痛感。一目连的手非常柔软,牵着我时,他很自然地与我十指相扣——

  

  我如同触摸电门一般挣开了他的手指,在他回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眼里流露出了一闪而过的惊慌。我的反应如此之大是他始料未及的,而我以为他正是打算拿走我脸上的伤。

  

  这个伤谁也不能窃走,它注定该由我来承受,也只能由我来承受。

  

  哪怕是一目连也不行。

  

  他呆愣在了原地,仍然僵着身体保持着被我甩开的姿势,看起来有些傻气。我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几秒钟之前,他是唯一会挡在我面前维护我的人,而我却把他推入了尴尬又陌生的深渊里。在旁人看来,这会是多么一厢情愿又可怜可笑的场景啊。

  

  一目连从恍惚中缓过神来,即便他习惯于人类愚蠢的漠视,仍是绝无可能想到我也会有一天绝情的推开他。甚至他刚才还帮我抗辩说我并不冷漠。

  

  我感到心乱如麻,耳朵里又回荡起尖锐的鸣叫声。他在希望我道歉,还是在希望我离开呢?我什么也没有做。

  

  他垂下了眼睛,倒退着走了两步,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入了孟秋里让人窒息的午夜中。

  

  * * *

  

  如果避免互相见面也算是默契的话,我们确实可以说是心有灵犀了。那晚后过了一天便是开学日。我的早餐又变回了便利店商品,午餐是学校里卖的炒面面包。

  

  我对我的相貌虽然有所自知,却低估了女生们的热情。在我第一天脸上贴着纱布出现在班级里时,似乎立刻有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通风报信,以至于课间我就收到了十余份慰问手作,其中甚至有两份来自高年级的学姐。

  

  实际上,我对甜食兴趣缺缺,只吃过一目连做的点心。看他吃的时候也会被传染幸福感,他大概是真心喜欢甜食吧。

  

  我拆开了那些精致礼盒中的一个,随手丢了一块曲奇进嘴里。黄油加得太多,口感太厚重,我不打算再吃了。

  

  关于月的葬礼还有很多待办事宜,继母自他过世的那一天起就肉眼可见地快速衰老了,我不得已担负起了这些。前后大概忙碌了有一个月。自银河铁道之夜后,我没有再去铁道站,也没有见到一目连。

  

  我没有想到重见他会在那样的场合。常去的那家便利店中的咖喱面包卖完了,我于是多绕了一条街去买。这家便利店的对面开着一家咖啡厅,周末的上午显然不是消费高峰期,店里灯光昏暗,只有临街的玻璃后坐着一两桌情侣。我一眼扫过后便无法移开视线了,“情侣”中的一人生着粉色的短发,小臂上永远缠着绷带。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看不清脸的女孩子,正在兴致勃勃地说些什么,一目连安静地倾听,小口呷着咖啡。

  

  我的胃难受了起来。也许是因为空腹反酸,嘴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

  

  是因为我在为葬礼焦头烂额时他却优哉游哉地交上了女朋友吗?还是因为我比他更受女生青睐,坐在咖啡厅里浪漫约会的理应是我?

  

  ——不对。升入高中后,远离了平时居住的那一带,流言蜚语的传播力线性衰弱了。他本就是个温柔的人,不会没有朋友的。

  

  转过街角前,我又回望了一眼咖啡厅,发现他们走到了门外。穿着水蓝色短裙的女孩子对一目连说了句话,让他腼腆地微笑了起来。我无数次面对过的那个笑容,如今也会向别人绽开了。

  

  我的心间像生了棵榕树,它的气根盘曲折叠,郁结拥堵,爬满我的半身。我感到无比沮丧。

  

  把他的名字拖入黑名单,我只犹豫了一秒。

  

  又过了约摸一周,我同他在楼道里窘迫地相会了。我将一本快到期的图书遗忘在了教室,返回去取时,无巧不巧碰见了刚做完值日的一目连。黄昏的校园像所有都市怪谈中描述的那般寂静,好像真的存在超自然的逢魔时刻。

  

  他自楼梯顶端下行,我从楼梯底部上行,正好打了个照面。看见他的那一刻,我胸膛里的榕树立刻全部复苏,大肆汲取起我的血液。

  

  一目连的身上多了一些我没见过的伤。我突然想起他曾经转移了一位老人背上的淤青,害我不得不帮他贴了一周的膏药。他的女朋友也会碰触他的皮肤、为他擦拭伤口换药吗?那她一定做得比我亲切。

  

  我平素心高气傲,可此时我决计不予他理睬,因此贴着左边走,显得十分拘谨,我别扭极了。一目连也遵守理法靠左通行,我们本该相安无事就这样背离远去的。

  

  然而在擦身而过的那个瞬间,他还是先开了口向我打了声招呼:“……嗨。”

  

  我抿起嘴唇,动摇地回了他一句:“早。”

  

  短短的词汇好像鼓舞了他。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对我说:“我给你传过几条简讯,可能是信号不好你没有看到——”

  

  “我确实没看到。”我在他前头抢断了话。一目连察觉到了我的暴躁,抿了抿嘴唇,仍然选择故作轻松地想把话题继续下去。

  

  “……如果荒有时间的话,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咖啡厅,你——”

  

  他真是精准地戳中了我无名火起的怒点,让我再次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的声音冷酷得让我惊讶。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不出我所料的,一目连脸上勉强扯出的浅笑僵硬透彻了。他虽温和善良,却也是一个极有尊严的人。

  

  “你没必要对我这么说话。”他没有刻意抬高或者压低声线,我感受到了话语中柔韧的力度,不卑不亢。

  

  我扬起眉毛。“好吧,请。”

  

  他站在比我矮一级的楼梯上,本来就要仰视我,此时显得他愈娇小了。他注视了我片刻,伸手进挎包里拿出了一叠报纸递给我。

  

  纸张很薄,且旧,有些地方的油墨已经在辗转易手中晕开了。这是一份外文报纸,我翻开来,尽管认不出这是意大利语还是西班牙语,但我认出了占据全版的那篇报道里配上的照片。

  

  那是一艘改建过的捕鲸船,拆除了炮台和绞机,只留着侧舷的曳鲸孔。照片里的船已经沉了大半,桅杆倒向海面,砸碎了浮冰。我见过它在照片拍摄前不久的样子,船身上漆着气派的六个大字,“GLORIA”是它的名字。

  

  五年前的GLORIA号南极海难事件里,有一支来自日本的科学家团队几乎全员罹难。他们上午从合恩角出发,当地时间16点左右捕鲸船遭遇风浪撞上浮冰,整条船上只有两名水手逃生成功。我之所以说“几乎全员”,是因为就像迪亚特洛夫山径事件(*登山者离奇死亡案,1959,苏联)中一样,考察团里有个意外掉队而幸免于难的人。只是他不像前者那样维持着好运气,隔天被人发现于浴室,心脏已经停跳十个小时了。

  

  第二份报纸被人折出了一页,角落里圈出了一则简单的新闻,铅字标题里仍然标着GLORIA六个字母。

  

  “我听你说过一点你父亲的事情。自作主张查了你的隐私,我很抱歉。”

  

  一目连很容易脸红,局促时就会这样。我凝视着他微红而凛然的面孔,慢慢地在他的注视下把报纸揉成一团,还给了他。

  

  他接过了揉皱的报纸,毫无怨言地把它展平,重新折好收进了包里。

  

  “我托了班上的一位女生帮忙,她母亲在新闻界工作。不过我没有泄露这件事和你的关系,你放心。她以为我在做社会调查。”

  

  我皱起了眉。

  

  “你调查我干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明亮如星。

  

  “我想确认……你真的改变了未来。”

  

  “我不能改变未来。”

  

  “你的父亲是‘因事’未登船,这个‘事’,难道不是你吗?”

  

  “那又如何?可他最后还不是死了!”

  

  我控制不住地抬高声音,压倒了一目连的责问。

  

  “你改变了他。他比你的预知多活了几个小时。”他轻声说着,我冷笑了起来,发出了不屑的鼻音。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用费马原理来解释宇宙,笃信交易诠释。那是因为,”一目连顿了顿,清晰沉稳地继续说了下去,“如果未来无法改变,那你就不用为将要发生的一切承担负罪感了。”

  

  “你怎么敢……!”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神经抽痛得生疼。我心底或许有一部分认同他是对的,但全身都在愤怒地叫嚣。

  

  他突然展露了一张无限悲伤的笑颜。

  

  “可这是不公平的……本来就不是你的错。没有谁是超级英雄,甚至你也不是。”


(接

2017-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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